路拿

Living behind the moon.
一般不怎么回复评论……对不起。但是都会认真看。

灵能·将律/【缄默】

昨天看了杂志封面激动难耐,火速摸了一篇。(但和封面完全无关)

这篇时间线比较乱,人物视角也经常换,请稍微注意下x




【缄默】


 

-1-

“谢谢你把律送回来,铃木君。”

“没什么好谢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穿上自己的球鞋,“律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系鞋带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不仅仅是朋友也说不定。”他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了这么一句,声音轻不可闻,然后他才又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伸出手握住门把,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身后的茂夫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后一句话。

茂夫明显听到了,应了一声:“嗯。”

他听不出这一声“嗯”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意思。他没转动门把,又回过头去。

“喂,干吗这么淡定啊?”他问,“你都不奇怪不仅是朋友是什么意思吗?”

“不奇怪。”茂夫偏过头,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因为我觉得,对律来说铃木君一定也不仅仅是朋友。我比较笨,不知道律到底怎么想,但我认为铃木君大概是特殊的。”

他盯着茂夫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喔,”终于他说,“我好像一下子有点明白律为什么一直那么喜欢你了。”

“律能认识铃木君真是太好了。一直想找机会道谢的……”

“都说没什么好谢的了。”

说着他转过头打开了门,大大咧咧地冲茂夫挥了挥手。

“反正,那家伙的事我想不在意都不行。”

 

-2-

他是午休时发现律有些发烧的,依据是对方有些泛红的两颊和说话时带着的鼻音,还有总是集中不了的视线。影山律固然善于逞强,但他们认识六年,将对他实在太熟悉了;律有多善于逞强,他就有多善于拆穿,方式一点也不委婉,毕竟,律在很多事情上习惯性的坚持到了他眼里常常只是无法理解的钻牛角尖。

所以在律盯着已经打开的便当,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时,将转头去问他:“你是不是回家去休息比较好?”

律听见这话后表现得好像刚从梦中转醒。“我为什么要回家休息?”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终于用筷子夹起一只章鱼小香肠,却没有送进口中。筷子又停在那里不动了。

“因为你生病了。”将凑过去,“好像还挺严重。”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上律的,感到对方的体温明显比他自己的高了不少。

律翕动嘴唇,但没吐出一个字。

他又下意识地要反驳我了,将想。但他知道这样的反驳是毫无道理的。

他问:“你干吗发烧了还死撑着?”

律摇了摇头,没说话。既然已经被揭穿了,那也没什么再好装的,于是他干脆把自己手里的便当盒重新盖上,放到一边。他好像一点食欲也没有。

教学楼顶的风很大,整个天台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将想,发烧的人都怕吹冷风,这家伙居然还愿意到这里来陪自己吃午饭。他想,这家伙明明这么傻,为什么人人都要说他聪明?

“回家去吧。”他又说。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毫无自觉地就想去揽律的肩膀,他现在恨不得用什么把这个正发烧的家伙整个包起来。他的右手就要快触碰到律,但它忽然又停在了半空中。

律转过头来,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是下午——”

“回家去。”

他的右手在离律的肩膀只差几厘米的地方僵了好一会儿,最后又缓缓地落下了下去。

 

-3-

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到了这个房间里。虽说是“又”,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了。房间里的一切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既稀松平常又叫人心生不安。这房间不大,正中心摆着一张平平无奇的椅子,而他正坐在这椅子上,手里紧紧捏着一把汤匙。围绕他四周的是四个巨大的玻璃橱柜,橱柜完全覆盖了墙壁;透明的玻璃背后是一排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又密不透风的汤匙,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汤匙的河流围了他整整一圈,又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这是一个汤匙的房间。律从未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过一扇门窗,汤匙的房间既无出口亦无入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律,想出来的话,就用超能力让你手里的勺子弯曲。”

房间里的一个声音如是说。

律想,他现在已经能够很自如地操纵自己的超能力了,这六年里他从哥哥和将那里学到很多。虽然他能力仍然不强,但弄弯汤匙还是轻而易举。汤匙的房间关不了他多久,他马上就要出去了。

他盯着手里的汤匙。汤匙的凹面上映出他被光线扭曲了的面孔。那张面孔也正盯着他。他操纵起自己的超能力,对这一过程他已经非常熟悉。可是汤匙纹丝不动。

他又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不断地尝试着,但他手里的汤匙仍然直立,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汤匙上映出的那张脸,那双黑色的眼睛依旧凝视着他。汤匙里的脸缄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张扭曲的脸突然叫他生气,怒火和恐惧和不详的预感一齐顺着他的血管缓缓地爬上来。

开什么玩笑,他想。不过一把汤匙而已——我早在好几年前就能够弄弯一把汤匙了。

他又尝试,但仍然不成功。失败,失败,失败,失败,无论他怎么尝试,最后的结果都是失败。他使用的力量越来越多,他的力道越来越大,他几乎是神经质地死死地盯着那汤匙。玻璃橱柜里摆放着的汤匙们在这样的力量下劈啪作响。它们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它们惊惧地颤抖着,它们彼此碰撞,噼里啪啦地打在一起,它们咯吱咯吱地撞在橱柜的玻璃上。嘈杂和尖锐的声响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橱柜跟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汤匙一同颤抖,玻璃被关在里面的汤匙一下下敲得快要粉碎。每一把汤匙上都映着他自己的脸,这些脸同汤匙一齐扭曲着,包围了他、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的脸都在焦躁不安中呻吟尖叫,唯独他沉默不语地坐在房间中央,一身冷汗;唯独他手里的汤匙傲慢地僵直着,完好无损。

他愈发地清楚自己是出不去了,可能再也出不去。恐慌与不安使他汗如雨下,燃起的怒火又叫他想要将手里的汤匙狠狠摔在地上;但他终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他唯独没法使自己手里这把汤匙弯曲,就像从前一样。

不是的!

他听见自己脑海里的一个声音这么大声说道。

不是的,我已经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我早已……早已不是那样了!

他对超能力明明已经没有任何执着了。他这么想着,愣愣地盯着汤匙里自己的脸,他几乎快要不认识它了。

他对超能力早已经不执着,事情不该是这样才对。

那道声音又响起了:

“想出来的话,就用超能力让你手里的勺子弯曲。”

他停下了使用能力。整个房间又渐渐地安静下来了。被扭曲了的汤匙们如今乱七八糟地堆在玻璃橱里,那些玻璃已经有好几处完全碎裂了。汤匙的房间一下子变成了汤匙的废墟;这里仍然没有一扇门一扇窗显现。

他忽然有些呼吸不畅,微微地哽咽了起来。

他模模糊糊地想,他真是讨厌汤匙里的那张脸。

 

-4-

律是被茂夫从睡梦中叫醒的,彼时时针整指向凌晨两点。他睁眼看见哥哥惊慌又担忧的脸,一瞬间莫名地有些想哭;但又觉得这实在太奇怪了,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告诉哥哥说没事,不过一个梦,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他的表情又调整得不够快。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面部肌肉那奇怪的僵硬。

“律,你梦见什么了?”茂夫慌慌张张地问他,“你还说梦话了,喊得好大声,连我都听见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从床上坐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终于使表情平静下来。

“我说什么了?”他哑着嗓子问。

“你在叫我。”茂夫皱着眉头说,“你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想要摆脱什么,就好像有人在追你一样。你叫了我……你还叫了铃木君的名字。”

将?

他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露出一丝微笑。

“没事了,哥哥。”他说,“只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

“律。”茂夫说着,也坐到他的床上来,然后伸出双臂抱住他,“最近发生什么烦恼的事了吗?”

他想了想。“没有。”他回答道,也同样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哥哥。他把下巴搁在茂夫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半夜惊醒以及发烧带来的昏沉感又占据了他的大脑。

“我可能只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他又说。

茂夫沉默了几秒,然后拍了拍他的背。

“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才行啊,律。”茂夫说,“律考东大一定是没有问题的,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你不应该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都生病了。”

“嗯,我知道了。我没事。”

他是真的没事。每个正常人都会感冒发烧,每个正常人都会做噩梦。

可是在茂夫替他掖好被角,悄声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却又突然想起了梦里那道要求他弯曲汤匙的声音。

这个时候他反应过来了,那声音一开始是哥哥的,到后来,又变成了将的。

 

-5-

将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终于能够和律进同一所高中。他需要补国中的课业并参加考试,这使得他比律晚一年入学,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各种方式找各种时机出现在律的身边,直到律有一天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此的不满。

“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律对他说,“但注意你的人太多了,你身边一直很吵。我不想总是被你的朋友们用好奇的眼光注视。”

将不记得自己当时愣愣地都回答了什么,他想他很有可能什么都没回答,就只傻傻地点了点头,因为律说的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之前都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遇见律之前不是窝在家里就是在离家出走,遇见律之后他的常驻地点便又多了两个:律的校门口和律的房间里。进了高中以后他因为为人仗义,性格爽朗,身边总是聚了一群同年级的男生,而在这之前他身边的同龄人几乎只有律一个。他为自己能如此快地适应新环境而感到高兴,但他同时又发现了他和律之间更多的不同。

高中里律依旧在学生会,在他进校的时候律已经是副会长。他曾经打趣说,从认识律起几乎没怎么见他摘下过写着“生徒会”三个字的红袖章。然而这三个字在他的眼里就只代表着校内各种各样令人厌烦的仪容检查,他直到现在都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上学第一天去高二的楼层找到律,见面以后得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把你的纽扣扣好”。

他不明白学生会在律眼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像他不明白很多其他事情一样。比如每一次出考试成绩时永远写在榜首的“影山律”,全校大会时一旦提到获奖信息时必然出现的“影山律”,还有学生代表发言时从主持人口中吐出的“影山律”,运动会时广播播报名次时的“影山律”,同年级女生口中偶尔会听见的“影山学长”,等等等等。他从别人、从各式各样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过这么多的“影山律”,其中却没有一个影山律是他完全熟悉的。

是,他知道律是好儿子,好弟弟,好学生,但他从前并不是很清楚别人口中的“好”与“优秀”具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所认识的影山律只有一个,就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听他说话、讽刺他又或者对他笑、活生生的影山律。和这样的影山律相比,别人口中的“影山律”显得实在太过苍白无聊。

在律要求他不要太过频繁在学校里找自己说话后,有一天他从朋友那里听到了这样的问题:

“铃木你和那个影山律原来很熟的吗?”

“啊。”他说,“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喔,真是难得啊。”那人说,“影山学长是出了名的难接近,虽然他人很温和,也不傲,但你看他一直什么事都一个人做嘛。我之前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太优秀了,所以才没有朋友。”

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他最后哈哈干笑两声,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对这样的言论他根本无法回应,有时候他会想,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别人和他在讲的究竟是谁;很多次他想告诉他们说,你们看到的那根本就不是影山律,你们觉得他很完美,但他一点都不完美,他的缺点我可以数上一天一夜,他是我见过最麻烦难伺候的家伙,他好几次把我气得从阳台上跳下去。

他渐渐地有了这样的感觉,就仿佛真正的律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只被他一个人所熟悉。

于是那后来他又找到律说:“以后我专门挑没有人的时机和没有人的地方。所以和我一起吃午饭吧。”

律皱起眉看了看他,表情看起来有些勉强,但眼底却有笑意。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说:“好。”

 

-6-

将的家里长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因此他晚上常常会来律的房间里做作业,美其名曰不会的地方还可以请教,但最终几乎都是把时间消磨在了自己带来的游戏机上。那些作业其实并不需要他花上太多精力。

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背靠着将看书。他们两人坐在地毯上,将专注于自己的游戏机,久而久之总能感到自己背上的重量在越来越沉,因为律老是会看书看到睡着。

这个时候将转过头去,看对方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一边低笑着自言自语:

“喂,傻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你的黑眼圈是不是又重了。”

“既然这么困就去床上睡嘛。”

“影山学长,你好重啊。”

他的目光扫过那轻轻颤动的睫毛,滑过挺拔的鼻梁,然后又落在那双薄唇上。

“怪不得那些女孩子说你好看。”他心想,“这么看确实还不赖嘛。”

他突然觉得有些闷,心跳在渐渐加速。他感到不解,为什么已经入夜了,房间里的气温却好像有些上升。

 

-7-

他曾有一次向律坦白说,学校里那个众人口中优秀无比的“影山律”让他感到很陌生。

而彼时律从书里抬起头,斜眼瞥向他,目光有些复杂。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

“所以呢?你觉得那样的我很可笑吗?”

闻言他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你想什么呢!”

话音落下后,他又安静了会儿,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果然还是那个律。”他说,“我简直没见过比你还要拧巴的人。”

 

-8-

律睁着干涩发胀的双眼盯着天花板,他怕自己一旦睡着便又会被卷进噩梦的漩涡。昨晚的那个梦境至今依旧叫他脊骨发凉,他本不该对它太过在意,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那个梦了。可昨晚,他却突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听见了哥哥和将的声音,这一点又使他惴惴不安起来。

下午的日光只有一点点透过厚重的窗帘落进房间里来。天花板被笼上了一层柔柔的暗光,仿佛斗转星移的宇宙那般缓缓旋转着。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下沉,在不断地、不断地下沉。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叫他喘不过气,他躺着的床变成了一潭沼泽泥浆;他连手都抬不起来,睁着双目仿佛植物人;他只能跟着一起下坠。

这时候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突然地又蹿了上来:有的时候,他会感到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虽然这只是他的错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哥哥和将——他们会离他越来越远,因为他们是强大的,强大的人必定会笔直地往前走,走过其他人都不可能踏入的险境,看到其他人都没有能力看到的风景。而他自己就是这些“没有能力的其他人”之一,他同其他人一样僵滞地站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穿过人群。

每每这个念头朝他浮现时,他都能感到什么正从身体深处直冲向他的喉咙。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张大了嘴想要得到更多的空气,可胸腔里的沉闷感还是逼得他无法呼吸,仿佛有千斤的秤砣正压在他的胸口上。有声音想要从他的身躯里冲出来,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一声呜咽还是一声徒劳的叫喊。于是他在心中大声对自己说,不对,这样不对,是你想太多了。哥哥和将,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把自己当成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远离你。这个世界上还能发生什么更不寻常的事情?爪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和将一起并肩战斗?他们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可是下一刻,他又看见哥哥转身正要离开的背影。

“不可以。”哥哥说,“说得严厉点,你们会妨碍我。”

“但是哥哥是正确的。”他身体里的一个声音这么说,“因为你跟去确实会成为累赘,所以哥哥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你太弱了。”

“可你怎么能这样想?”另一个声音说,“从来没有人为此指责过你。你这样岂不是徒增烦恼,还惹得别人担心?”

“是因为你自己弱,你不能怪其他任何人。”

“这样的想法太糟糕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再成熟一点?”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得断断续续,它们愈发地急促起来。下一瞬间他死死地闭上眼睛,想要将这些吵个不停的声音全部从他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令人晕眩的昏沉感又海浪一般地席卷了他,原本朝他说话的声音在海浪中化为模糊不清的低鸣。

我只是生病了。他这么对自己说。生病的人思维都有些不太清晰。

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敲响了他的卧室门。

“律,”哥哥在门外说,“铃木君来看你了。”

 

“哇——你的脸色还真是糟糕啊。”

将盘腿在地毯上坐下,张嘴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嗯,怎么样,你好点了吗?”

“没有。”他轻声答道,嗓子依旧是哑的,“发烧一般都得三天。”

“喔。”

将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侧过脸去看将。彼时将的目光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短暂的沉默后那双蓝眼睛才又朝他看了过来。他在那里面看到了疲惫。

真是双好看的眼睛。他总这么想。像午后天空一样的蓝,干净纯粹,和他自己的那么不一样。

“你……”将又开口了。

律打断了他。“你今天,”他断断续续地说,“是不是见过你母亲了?”

将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将问他。

“我看得出来。”律说,“你身上有种和平时不太像的气氛。”

又是一阵沉默。

“……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可以告诉我。”律又说。

将摇了摇头。“没有,就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说完这话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律的床边,然后坐在了床沿上。他伸出手掌,轻轻覆上了律的额头。律闭上了眼睛。“好烫。”将低声说了一句,接着又开口:“那你呢?你哥告诉我说,昨天晚上你做噩梦了,还叫了我的名字。”

“一个普通的噩梦而已。”

“你梦见什么了?”

律犹豫了一下。“……一个汤匙的房间。”他说。

“什么?”

“没什么。”

他皱了眉,然后翻了个身。将讪讪地收回了手。

“律,我觉得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将坐在他身边说,“虽然你是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但你还能考不上东大吗?人人都知道你能考上,全校的人都知道。你要自己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满足呢?还是说,你根本是在烦恼些别的什么事?”

律忽然之间有些想笑。他想说,我确实不是在烦恼学业的事情,但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在烦恼什么。因为那是荒唐又可笑的。他甚至都能想象将立刻会说出口的那句“你想什么呢!”。是啊,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烦恼是荒唐的,是杞人忧天,大概是无论如何不会发生的。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样的念头——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想,只是因为我在生病罢了。等病好了,一切又都正常了。

他只缄默不语。

然而将却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怒意。“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莫名其妙。”将提高了音量说,语速很快,“你总执着于在人前塑造一个完美的影山律——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样样都优秀,样样都好,被其他人当做高不可攀的星星月亮供着,但也没什么人愿意接近你——但那真的还是你吗?”

“……那是我。”

他终于开口了。他转过头去,看向将。

“那是我,铃木。”他说。

他想,你怎么会理解呢?一个人装得再完美,也只是为了掩盖他那不堪入目的缺陷。

他想,我这个人确实莫名其妙。

然后他又笑了。“我一点也不优秀,也不完美,难道你还不知道?”他说,“你为什么就总能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呢?从我第一次见你起,你就是这样。”

他笑着,缓缓地说:“你这一点真的很好。你真的太好了。”

 

-9-

茂夫像上次一样把将送到了门口。在推门离开之前,将转过身问:

“汤匙的房间,到底是什么呢?”

茂夫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不知道汤匙的房间是什么。”他说,“但要是汤匙的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想,就是在爪之前吧。律他在超能力还没有觉醒的时候,曾经对弄弯汤匙很执着……这都是因为我。”

茂夫的最后一句话让将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有这么一个弟弟,你这个做哥哥的也是不容易啊。”

“为什么这么说?”茂夫皱了眉,“我很尊敬律。他和我不一样,他……”

“是,是。”将打断了他,接着推开房门,“你们两兄弟都是这个样子。”

“铃木君也辛苦了。”茂夫在他身后说,“一直以来给了律这么多照顾。”

将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了。

“……没有。”他回答道,“我才受他照顾比较多。”

 

-10-

铃木将几乎从来不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家庭,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讲的。他的母亲是个普通而温柔的女人,他的父亲则是几年前通过媒体向全国宣告自己将要征服世界的超能力者,现在正被秘密关押在不知什么地方,连做儿子的他对此都毫无头绪。在母亲离开父亲以后,他就习惯于一个人在家和一个人离家出走;他的家庭背景不是能随意向人谈起的,高中以后他的家长会都是由部下去装个样子。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有过那么几年和父母一同生活的时光。他很早就显现出了具有超能力的特质,那个时候他在夜里无人的公园里和父亲一起用这神奇的力量做游戏,而他的母亲则坐在长椅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有时候他想,那是他童年里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但幸福永远是一种过去式,他对这幸福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后来他的父亲越来越少回家,以至于他经常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母亲有时会露出非常难过的样子,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母亲单独带他去公园,他为了让母亲开心起来,于是便指着离他老远的一个空罐子喊:“妈妈,看好了哦!我在这里挥拳就能将那边的空罐子给击飞!”

然后他果然做到了。空罐子在他的力量下高高地飞起,划过一道弧线后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看吧击中了!”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论打架我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转过头去,想在母亲的脸上看到快乐和骄傲的神情。但他没有。母亲当时皱着眉,嘴角克制不住地向下撇,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出,顺着那张柔软的脸颊缓缓滑下。

“妈妈。”他急忙跑过去,伸出小小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妈妈你为什么在哭……”

这时母亲蹲下来,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将,你不可以用超能力去打架。”她说,“无论你以后会变得多强大,你都不可以把这样的力量用在错误的地方。”

她想克制住自己不哭,可是又没法做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她的整张脸看起来都红红的,被泪水打湿了。将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觉得她看上去反而更加难过了。

“将。”她哭着说,“你一定……你一定要做一个温柔的孩子啊。”

他慌慌张张地张口保证道:“我、我会的!我一定做一个温柔的人,我不会用这样的力量来打架的……我……我保证只把它用在正义的地方……”

他竭力要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像个小男子汉。他尽可能地把这句话说得胸有成竹、自信满满,他想要母亲放心。可是母亲还是哭,把他抱得更紧了。他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心里想,爸爸一定是把力量用在了错误的地方,所以母亲才会这么伤心;他懵懂地意识到,像父亲那样是不对的,会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小小的他也渐渐在母亲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肩膀上。他下定决心,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人。

 

-11-

父亲被带走以后,将就几乎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后来芹泽告诉他说,他的父亲被关在一个机密的地方,想要去探望一次几乎是不可能。但他们会尽最大努力争取到这样的机会。

将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见到父亲究竟能是什么时候。他只知道那大概是“有一天”,但“有一天”终究是缥缈的、无法捉摸的,没有任何人能保证它是否真的将会来到。

他想起来,自己唯一一次控制不住朝律发泄似地大声说话也是发生在他去看了母亲过后。那一段时间里,父亲临走前那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见证你将来的一切,真的,很抱歉。”总是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本质上是个乐观的人,几乎可以抱着希望去面对任何事,但唯独这一句话总是缠着他,让他摆脱不了。他不太记得自己在压力之下究竟对律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那时声音大得吓人,语气也不太对,那句话刚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律是个敏感的人,他不知道律在听了这样一句话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原本以为律会生气,或者会感到震惊,会被这句话刺伤。可当他转过头去看在自己身后停下脚步的律时,他却诧异地发现,对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令人出乎意料。

彼时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柔和的黑眼睛里染上了黄昏暖色的余晖;律偏过头,反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起,”律说,“你在很多事情上就总是表现得很成熟。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只有十三岁。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有这份成熟,不知是承受过多大的压力。”

过了一会儿后,律又说:“你一直都太温柔了。你明明可以和我抱怨很多事情的。”

说完这话后,律朝他走近了几步,伸手搂住了他。那个时候律还比他高出一截。

“你一直都看着我。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的。”

从那个时候起,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发生变化。

 

-12-

离开律的房间之前,将说:

“一开始我并不是完全就相信自己能够做成什么事,比如打败我老爸。但我只能这么相信,因为除了相信没有别的办法,我看不到其他选择或是出路。”

律回答说:

“我知道。”

 

-13-

律重新回到学校是三天以后。这期间他错过了一次测验和好几张试卷的讲评,虽然老师都告诉他,他没有补上的必要,他可能更需要好好休息。律没有完全听取他们的意见,他在学校的生活照常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高强度的学习和学生会冗杂的事务堆积在一起,他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中午他和将一起吃完午饭,照例从餐厅背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拐回教学楼。走在路上的时候将突然说:

“今天我们班有个女生想向你告白,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帮助。”

律只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将继续说:“我觉得她不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我和她说了很多你的坏话。”

“这样啊。”律无动于衷地又转过了头。

将叹了口气。“好吧,我没说你的坏话。”他承认道,“但我确实告诉她,还是不要向你告白比较好。”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你,但她给出的理由都很无聊。”

将又接着说。

“我觉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喜欢的是那个麻烦难伺候又拧巴的你。”

“律,我喜欢的就是那个有一身缺点的你。”

“这真是蠢毙了。”

 

那之后的记忆都是模糊。律不知道究竟是那一切都进行得太快了,还因为自己的心跳声太响,以至于他无法集中精神去注意当时的情况。他就记得自己转过头,想要大声问将“你是笨蛋吗”,说出口的话却结结巴巴,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快烧起来了。将对此明显感到惊讶,于是他又迅速地回过了头,不知怎地加快速度逃也似地低着头直往前走。将从身后追上他,嘴里一直说什么“你不要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律没有回头,他想,这个家伙真是太聒噪了。他根本没有生气,他没有以为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才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听见风刮过身旁树枝的沙沙声,听见他和将的脚步声,听见将在他背后的说话声,听见他那响雷般隆隆的心跳声。

太吵了。

太吵了!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几乎和迎面而来的将撞个满怀。他一把拉过对方总是扣不好的校服领子,低声说:“安静点!”,然后凑上脸去咬住对方那双喋喋不休的嘴唇。

 

-14-

将被这一个突如其来吻弄得措手不及。不过是嘴唇间最简单的相触,然后律便又放开了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像连自己也没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将才终于喃喃开口:

“喔,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孩子都说你帅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握住律的手腕,把律又拉回到自己面前来,另一只手则搂住了对方的腰。这一回换他凑上前去,继续刚刚那个被过早中断的吻。他的舌先是舐过那有些干燥的嘴唇,紧跟着便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对方因惊讶而微张的嘴。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接吻经验,湿热的舌彼此笨拙地纠缠在一起,既不像挑逗也不像掠夺。身周的气温在愈来愈高,因为呼吸的频率被打乱,他能感到律的胸膛正因为有些缺氧而更快地一起一伏,正被他环着的腰部也微微颤抖。他感到有一团火正从自己的下腹升起,于是他赶在自己尚且清醒的时候及时松开了律。

律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又向后退了几步。

 “你看上去真狼狈。”

将盯着他,然后柔声说:

“……我为什么总是见到这么狼狈的你呢?”

 

-15-

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找他,所有偶尔他也会同意将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宿。将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精力过剩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安分。他们两人习惯性背对背地躺在床上,在入睡之前还会聊上好一会儿的天。

律总是能感受到将的体温。夜里他们关了灯,眼前能看见的就只有沉浸在夜色中的昏暗一片。在静谧之中他听着将低低的说话声,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被均匀的呼吸所替代。夜里将从来都比他先睡着,律想这大概是由于他自己一直睁着双眼的缘故。

他把自己用被子裹的更紧了一点,埋头沉浸在这样的温暖里。和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安心,哪怕他们之间一句话也不说,只要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整个世界仿佛就会在同一时间悄悄融化,直至于烟消云散。只有他和将两个人,他们两人静默地躺在时间长河的流水中,如同摇篮里两个熟睡的婴儿被缓缓流淌的水轻柔地推向远方的未来。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突然想转过头去叫醒将,他想对他说,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不会怕了,因为你在这里。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没说出口,因为睡意的潮湿总在他真正转过身去之前漫上海岸来,温和而又轻柔地将他悄悄地卷走了。

 

 

 

【缄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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