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拿

Living behind the moon.
一般不怎么回复评论……对不起。但是都会认真看。

MHA·爆轰/【Bastard Angel】

一个很老套的从单相思到双相思的梗,看了下最近tag里,深感可能和各位太太的文撞梗撞成车祸现场………………(。还请多海涵。

*除了爆轰间,其他的暧昧都是虚有其表

BGM:

Tango:Bastard Angel - Spiritual Front

Waltz:Waltz No.2 from Jazz Suite No.2




【Bastard Angel】

Words by Tsuki

 

爆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广告。

广告剪辑得特别零碎,画面连贯度也不高,拍摄角度不停地变换着,光与影间悬殊的比例使整支片子似乎都浸泡在黄昏的暗影里。广告片不长,但也不短;他琢磨,也许有大约整整一分钟,四分之一支曲子的长度。鼓点与钢琴与大提琴的音色一同构成有力的节奏,小提琴与手风琴响起在昏暗的背景里;那曲子至今他仍能忆起,画面却稍嫌模糊,泛着陈旧的色调,这也许与他消退的记忆有关。

无论如何,他很清楚广告描绘的是一男一女跳着探戈。女的高挑性感,健康的肉体被紧身黑舞裙紧紧包裹;男的同样身材修长,着黑色正装。镜头一开始对准两人膝盖上方,黑西裤同阴影混为一体,女人那双在裙摆下裸露的健康小腿却呈现在光里,优雅而有力地踢高或是向后收起,红色舞鞋上那截骨感的脚踝显得尤其灵活。这两人踏进暗处,镜头猛地拉远了,显出他们被微光描绘的人影来,还有女人那束成马尾的标志性的黑长发。黑色发丝在她旋转时扬起了,又一瞬间落下。他们彼此拉开距离,女人纤细的手指抵着男人的胸膛,镜头顺着她下巴的方向转过来,她那姣好的面庞上落了光。下一个节拍,拉开的距离重新被两人的身姿填满,镜头拉近,女人旋进了阴影,只有一丝光勾勒出她脖颈的线条与扬起的下巴;男人终于站在不亮的光源里,左脸显现在画面中央,一块暗红色伤痕包裹了眼部,格外醒目。

音乐低下去,那便是广告的结尾。画面似是蒙上一层白雾,商品信息终于浮现,一道女声低念着什么外国语——一个香水广告,满溢着低敛的情热气息。

爆豪不记得这广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毕竟他自己家里没有电视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段似乎司空见惯的广告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多次漫不经心的揣摩后他把原因归于末尾才冲入镜头的那道烫伤疤痕,但哪怕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那疤痕他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新闻中都已经见过了成百上千次。

然而在那段广告的最后,这对他而言已然无比熟悉的疤痕却化身成为了别的什么东西——在昏暗的中心,带着热的温度与刺目的颜色与微弱的痛感,像被赋予生命一般变成活的、汩汩流下的鲜血——它化身成为了一个象征,暗示什么的灭亡与复苏。

一切并非由此而起,故事的开头远在好几年前。但事后再回想起时,爆豪会觉得正是这支该死的香水广告,成为了真正的开端。

 

“嘿爆豪,有你的信!”

切岛锐儿郎这句话刚出口,回答他的便是一个直冲面庞而来的小型爆炸。他硬化得很及时,那爆炸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威力,不过开玩笑的程度,却起到了足够的警告作用。

切岛还站在门口,眼前因刚刚的火花而金星乱窜。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问:“……你今天又吃什么火药啦?”

来开门的爆豪胜己骂骂咧咧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拿着的信封,又骂骂咧咧地转身回了屋,门仍敞开着。切岛困惑地跟进去,把啤酒搁在鞋柜上,熟练地换起了拖鞋——假期中他来拜访爆豪时,会习惯地看一眼公寓门口的信箱,如果里面有东西,就顺带给爆豪捎进来。这好意一直进行得顺风顺水又理所当然,他不明白今天是出了什么差错。

爆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嘟哝着什么。切岛拎着啤酒过去,到了沙发旁却已经不见信的踪影——最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被揉成纸团的它。

“诶,诶?为什么?!”他瞪大眼睛,赶紧把它从垃圾桶里拯救出来,但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再度变回平整的一张了,“我专门看过了不是广告啊。再说这个时间寄来的,肯定是那个请柬——”

“去他妈的请柬!”坐在沙发上闷声发火的爆豪终于咆哮起来,“凭什么老子要为它毁了自己的假期?!”

——他知道切岛拿进来的肯定是这玩意儿。事实上,请柬在昨天下午就已经到了,他刻意留它在信箱里没去理会。寄来的这份是正式的纸质版,真正受到邀请是在一个月以前:一位英雄前辈即将退休,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告别宴。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英雄都会参加,像他们这样刚崭露头角便锋芒毕露的新星自然也被列入了宾客名单。

这位英雄前辈是出了名的热爱交际,他的聚会也从来排场极大,因此总格外受外界专注。总而言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娱乐与名利场,等在那里的是华而不实的晚餐、装腔作势的高谈阔论与令人作呕的交谊舞,还有叽叽喳喳的媒体记者——无论其中哪样都令他想要直接把整个宴厅给炸飞。

成为职英不过短短三年,爆杀王的不爱——或者说不善——社交早已天下闻名。除了最日常的英雄活动外,几乎不要想在任何其他场合中看到他公开亮相;无论杂志或是电视采访都一律回绝,三年来唯一一次在新闻直播时间外登上电视是新人职英的颁奖会,但哪怕那一次也表现得不大尽人意,令人不禁想起当年雄英体育祭上,他这个第一得被五花大绑才能乖乖站上领奖台。

厌恶应酬也许与他自负的天性有关,但更多则在于,这种花里胡哨的社交活动在他看来未免使英雄职业变了味。欧尔麦特当年教导他与绿谷那成为英雄最不可或缺的两个要素:求胜的意识与助人的意识;可等他出了雄英校园,才明白这两个要素远远不够。对一个职业英雄来说,不光要做好本职工作,还得尽可能多地博人眼球。一名英雄的排位不只取决于实力,而是综合多方面影响力——人气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做老师已经是相当保守的选择,那大多数的其他人将自己的触须伸到了各种各样的领域:他们出席政治或商业的大场合,他们出现在广告与电视节目甚至是电影中,他们写书写歌;总而言之,必须活跃在第一线,但却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的第一线。

而直到见识了这一切后,他才第一次真正切身地感受究竟何为到当年英雄杀手口中的“假物”。英雄从一种职业、一种善与正义的化身变为了一锅乱七八糟的杂烩,是个性出众的精英、是警察、是明星、是全社会的焦点。闪光灯齐聚于他们,资本顺势涌动起来,结果便是:正确的道义成了卖点,英雄成了一种产业;整个世界仿佛卷入洪流,在那里,善与伪善融合为同一张面孔。

身处洪流中很难做到清者自清,讲好听点,不管是谁都必须适应大环境。切岛总说他这点上把事情看得太悲观,因为倘若真要举例而言,他们身边接触到的几乎所有同僚作为英雄都是好样的,而爆豪闻言后只嗤之以鼻。

“其他的你不去也就罢了,”切岛劝说道,“但这个不去,作为后辈未免有些失敬吧。”

“老子对那个装腔作势的老混蛋本来就没有敬意!”

“唔,虽然他是有点太好排场,但归根到底还是个不错的老爷子嘛。”切岛接着说,爆豪怀疑无论什么人到他眼里归根到底都能是个不错的家伙,“非要举例子的话,比安德瓦好多了?”

爆豪冷哼一声,表示不吃这一套。

“再说宾客名单也公布了,爆杀王在那上面就已经引起轰动,你要是不到场,那些媒体不知道揪着这件事叽叽歪歪多久。”

“你觉得我他妈在意这个吗?”

“就一个晚上啦,爆豪!你穿好一点过去站着不说话,不会少块肉的!”

“老子宁愿少块肉!”爆豪一个激灵坐起来,接着沉沉叹了口气,最后只冲切岛道,“够了,闭嘴吧你这狗屎头。”

切岛说得对,他很清楚这点。他也很清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逃不掉;哪怕他自己毫不畏惧那狗屁媒体的攻击,他也受够了一次次看到昔日同窗在接受采访时为自己说话,搞得就他妈好像他明明是豆腐心,却因为刀子嘴而惨遭全社会欺凌似的。

他沉默了一阵儿,切岛明白过来他的答案,便一副心中大石落地的模样,欣慰地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把手中皱巴巴的请柬弄平。

“对啦,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是会去的。”切岛说。

就光凭这“就知道”三个字,爆豪就有炸烂他一张脸的冲动,只可惜爆杀王这招对烈怒赖雄斗并不怎么有效。他只能又倒进沙发,阴云笼罩在他头顶上。

宾客名单公开时,他在上面找到不少当时A班的人。除了爆杀王和烈怒赖雄斗外,还有天哉——他们三个被切岛戏称为“单身组”,因为剩下六人都是最近八卦杂志的宠儿:电光雷霆与耳机孔,人偶与轻灵,焦冻与创世子——“商业CP组”,同样是切岛语。

毫无疑问,这其中有他不是那么想见的人。那象征隐藏在暗处,他还不想将光投在它上面。

“对了爆豪,”这时切岛又开口道,“你这回得去学下华尔兹了吧。”

“哈?!刚刚谁他妈说过去站着不动就行了。”

“不不不……再怎么说,如果你被女士邀请了——我觉得会这样的——拒绝总是很失礼吧。”

“那你小子不是也不会吗?!”

“冤枉,我会啊!”切岛叫了起来,“虽然当时是为了出任务才学的……啊,我可以向你推荐个老师。”

“老子才不学那狗屁玩意儿!”

“爆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学一点很简单的!再说也不是和陌生人学,八百万最近应该也能抽出空——”

爆豪闻言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谁?”他皱着眉,压低声音问,“你说谁?”

 

商业CP终归是商业CP,绯闻也终归是绯闻。曾经的同学里究竟谁和谁之间真有那么点事儿,谁和谁之间实际上什么都没有,A班里自己人最清楚不过,当然爆豪也包括在内。就像他知道大饼脸应该真的喜欢废久,知道白痴脸和耳机女就差桶破那层纸,也知道半边混蛋和大小姐确实没什么特殊关系。

只可惜,媒体的猜测却刚好同事实正相反,焦冻与创世子的那支香水广告足以证明这点。事实上,那也是英雄焦冻的唯一一支广告,毕竟他在竭力躲避镜头上几乎可以同爆杀王相提并论,只是没有像后者表现出那么多厌恶与不耐烦。焦冻会拍那支广告无疑是受创世子邀请,这点显而易见,也使得外界对此议论纷纷。这两人从皮相到家世都很相称,更不要说曾是同学,在英雄活动中配合得也十分默契,甚至曾有呼声称希望这两人一起拍电影。虽然无论焦冻还是创世子都曾澄清过关系,但媒体与粉丝对此自然是一只耳进另一只耳出。

爆豪通常很少接触这类花边新闻,不过总有在街上或者网上被它们硬生生挤进视野的时候。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唯一的反应也不过一个冷笑。

焦冻与创世子不是恋爱关系,这点恐怕是个人都知道。轰焦冻与八百万百之间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这点原A班的人都知道。但轰焦冻真正喜欢的人是谁,这点可能只有他爆豪胜己知道。

而这,才是故事的最原初的开头。

 

高二那年,夏日里的一个黄昏。放学铃已经响过很久,教学楼中空空荡荡,至少从五楼往下的楼梯上只有他和轰两个人,这点他记得很清楚。接近晚上七点,他俩连晚饭都错过了,似乎因为被相泽留了什么额外的任务,完成才能回宿舍。走下楼梯的时候,轰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响彻耳际的倒是室外的蝉鸣,嘈杂又声嘶力竭,令他烦躁不堪。楼梯拐角处有窗,地面上便投上了黄昏的光影,哪怕他用力踏上去,也不会引起那暖光的一丝震颤。

再往下走几步后,就在一段楼梯的中央,他突然听见轰说了什么,却被蝉声给淹没了。他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大声问了一句“啊?”,而轰站在两级台阶之上,逆着落日西沉的光,他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动。

“喜欢你(好きだ)。”

这一回轰的话语终于清晰起来,少年变声期过后低沉的音色沉在楼梯间闷热的空气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去盯对方的眼睛。轰没有躲避,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也正直直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他压根不知都自己在说什么一样。

“开什么狗屁玩笑——”

“没开玩笑。”轰说,“爆豪,我喜欢你。”

心跳猛地加速,视野也被绷紧,吵闹不休的蝉声仿佛刹那间低了下去。抬起的手掌中噼啪作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一瞬间里出了多少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半边混蛋,杀了你啊!”

这话本能地出口后,轰似乎笑了一下,但他没看清,也没听清。轰焦冻仍然站在离他两节台阶以上,声音里听不出羞赧或是紧张,同往常一样没什么起伏:

“没关系,不是要你非给个答复不可。但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告诉你。”

爆豪皱了眉,眯起眼睛琢磨对方究竟什么意思;被一个人突如其来地说“喜欢你”,紧跟着又被这同一个人安慰“没关系”,哪怕他心里压根没多少这些青春期的小心思,也能靠常识立刻反应过来这好像不太正常。

再说这人不是别人,是轰焦冻。那个似乎目中无人、被他当作强劲对手的轰焦冻。

他和轰的关系已不像刚入学时那么糟糕,一年过后多少算得上熟悉,但仍怎么也称不上要好。在爆豪眼里,半边混蛋的话同他的常识一样少得可怜,思考模式也远在自己理解范围外,有时候他真觉得实在搞不懂这人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你这家伙,和什么人打赌输了吗?”于是他又问,“难道是废久那臭小子?!”

轰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

说完这话后,他似乎不想在这话题上与楼梯间里再多逗留,便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走去。爆豪见他神情冷淡地经过自己,胸腔里塞满了莫名其妙以及被人逗弄的怒意,他几步追上去,正要伸手扯过那家伙的领子,目光却从自己的指尖滑向了那人白色发丝里隐约露出的耳根。

那一刻他想,哪怕是夕阳烧灼的余晖也不能将一个人的皮肤染红至此。

伸出的手又猛地讪讪收回,轰侧身走向另一段楼梯前,可能是无意识地抬手抹了把额上渗出的汗。刘海被短暂地掀了起来,爆豪能看见他额上晶亮的汗水;轰有一瞬抬眼看了看他,紧跟着在放下手的同时也移开了目光,继续一声不吭地朝楼下走去。

爆豪闷声跟在他后面,觉得自己是真他妈见了鬼。

 

那之后一直到毕业,轰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但这并不代表爆豪就能对此急性失忆。那一天过后他多长了个心眼,一段时间内几乎时时刻刻留意轰的举动,这才好歹能发现一些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像是那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或者对话时那双异色眼瞳里明亮的光泽。除此之外,轰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正常得放到这种情况里简直是反常。

轰应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其他任何人,爆豪便也相应地保持沉默,它因而成为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见证过的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缺点在于无法获得他人的建议,爆豪少年究竟花了多少时间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上网查这查那,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恋爱经验、甚至没有喜欢他人的经验,他判断不了这告白究竟是否不过一时兴起的恶意玩笑,也决定不了是否就这么不了了之,更不确定是否还能做到像以前那样面对轰。

那时候他只能肯定一件事:他对轰焦冻没那种心思。这次告白没让爆豪胜己更喜欢轰焦冻,也没让他更不喜欢他。一切仿佛没有变化。

因此最后他也只能决定一切照旧,该怎样就怎样。

只有两人见证过的秘密除了记忆外没有留下任何实体,而那记忆也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渐渐褪色,变得斑驳又模糊。它像是一只不断破损的勺,裂缝越来越大,从中漏掉的细节便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爆豪只偶尔在夜里入睡前猛地想起这件事,意识朦胧地觉得那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就这样他们迎来了毕业。领毕业证那天他们找了间不大但环境舒适的饭馆请所有老师吃了顿饭,标志着曾经的雄英A班就此散伙,往后要各奔东西。男生们这回终于敢在老师面前正大光明喝酒,尤其切岛上鸣那几个喝到面红耳赤,上一秒还在畅想未来,下一秒便作势就要在一起抱头痛哭。上鸣被起哄要朝耳郎告白时,绿谷突然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好像要吐了”;于是起哄被打断,接着响起的是一些人的哄笑,另一些人关心的话语。最后绿谷被轰架着去了洗手间,爆豪翻一个白眼,正要仰头解决杯中剩余的啤酒,却被切岛狠狠甩了一巴掌在背上。

“去、去关心一下你的竹马啊!”

那时候的切岛连话都说得含糊,上鸣还在一旁接嘴:

“对啊,对啊!值此毕业之际,我们要的是——和睦——呃——友爱——”

要不是当着老师的面,爆豪想他这能把这两个傻瓜炸到妈都不认识。平均一人灌下两瓶啤酒的A班众人一遇到话题就抓紧机会起哄,最后爆豪只能丢下一句烦不胜烦的“吵死了!”愤然离席,却正好撞见拖着绿谷走回来的轰。

轰看见他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像要解释什么似的开口道:

“……这里面太闷,我觉得带他出去吹吹风比较好。”

爆豪没说多说什么,一脸不耐烦地架起绿谷的另一边肩膀,同轰一起朝门外走去。

到了室外后,绿谷一屁股坐上饭馆门口的一张长椅,一边说着“麻烦你们了”,一边把手搭在椅背上趴了下去。酒量不错的爆豪与轰面面相觑,心想也不能就扔他独自在这里不管,便也只能站在原地。

六月夜里的风还算得上清爽,绕过了小街上亮起的灯火,朝他们脸上拂去。于是爆豪又蓦地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在他记忆中几乎只留下楼梯间里模糊的光与影。他无意识地侧眼去看向轰,而对方也正巧在看他。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不像是短兵相接,倒像是两条将要或者已然汇合的河流,水带着一丝热量,在其中温吞地流动。

而就在那时,他看见轰动了动嘴唇。紧跟着,那人放轻的话语无比清晰地响起在店外寂静的夜里:

“……喜欢你。”

他睁大了眼,晚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爆豪胜己确认轰焦冻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自说自话又自私自利。令人猝不及防的告白发生了足足两次,没有说明缘由,没有要求任何;那语气与其说是告白,倒不如说更像是种声明,是种宣判。同龄人藏在心窝里揣得热乎乎后才敢偷偷拿出来说的东西,到了轰焦冻这里却像是审判庭上法官敲下的法槌:无罪释放,无罪释放!——哪怕这法官心里明白并且认定,爆豪确实是那个罪犯。

……不过,至少他总算清楚了一点:这确实不是一个玩笑。

爆豪想不通轰怎么能那样执着而沉住气,毕竟凭后者的观察力,一定也能发现这不过是场令人遗憾的单相思。人心都是肉长的,喜欢一个人不可能只光说说而已,好像提及晚上菜谱那样稀松平常;这是一份感情,一种心绪,占据空间,有着分量,牵动神经,并且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弃之不顾反而可能使其枝繁叶茂。

而爆豪连这份感情的根源在哪里也不得而知。

他又想起自己高二那年迫不得已去论坛上匿名提问,大致描述了一下情况,大意是被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家伙说了喜欢他。帖子内容没什么吸引人的点,给出的信息也模糊不清,很快便石沉大海。而直到几个月过去后的某天,他才收到了第一条回复——他甚至已经忘记有这回事了——那陌生人在回复里这么写:

如此一来,果然只能考虑是丘比特射错箭了吧。

 

开车去和八百万约定的地点时他在心里骂,去他妈的丘比特,都是鬼扯。作为现代社会里一个正常人类,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丘比特——一个肥硕无比的小屁孩,可能穿了该死的尿布,也可能没穿;背后一双司空见惯的翅膀,手里一弓一箭,高兴了就对着人一通乱射,就是这么回事儿。如果世间真他妈有这种天使,那也一定和轰焦冻是同一种混蛋。

车子堵在拥挤的马路上,他愤怒地按了几下喇叭。

——要真是无所求,就干脆什么也别说。他爆豪胜己是什么人,从一出生就做惯了众星拱月的焦点,不会因为随便一个什么人过度投来的目光就困惑不已、如坐针毡;说到底,轰焦冻在这件事上只表现出了一种自尊极强的懦弱。

等他这么一路心浮气躁地到了地方,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但他仍然不打算抓紧时间,这倒不是针对八百万,而是他知道自己等下也一定会见到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狠狠甩上车门。

八百万预约了一个不大的舞蹈教室,有着光亮的木地板与铺着镜面的四壁,稍嫌浮夸的装饰性圆柱与一架钢琴。踩着琴声开门进去后,他的皮鞋一落上地板便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坐在钢琴旁的八百万回过头来,朝他露出礼貌的一笑。

爆豪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不自觉扯了把外套的下摆,手又塞进了裤兜里。算是同八百万打过招呼后,他才又往舞室更里面看去,果然看见轰坐在房间一角的一个圆凳上,似乎正低头玩手机。

“好久不见,爆豪君。”这时八百万开口,她合上琴盖后站起身来,举手投足间都还是那一副优雅的小姐做派,“上一次见还是前年同学会吧?你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在那支香水广告后,爆豪还是第一次见八百万真人站在自己面前,他隐隐察觉她气质有些变了,虽然一样落落大方,不过看起来比起学生时要自信了不少。

“啊,好久不见。”他答道,这才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干,于是又咳了两声,才接着说,“……为了一个破舞要浪费你们时间,不好意思了。”

八百万闻言有些惊讶地半张了嘴,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因而不爽地把视线移开,角落里的轰便进入了他的眼帘,彼时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正定定地看着他。

黑发女性带笑意的声音传来:“爆豪君这两年也成长不少啊,竟然会讲客套话了。”

他轻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轰说:

“没事,至少我很乐意帮这个忙。”

轰说这话的时候仍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示意:你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看出他的不自在,八百万这时又立刻接道:“我只预约了一个小时,我们快开始吧,说不定能抓紧学完基础的舞步。”

他们两人先在他面前跳上了一段,以做示范。房间一角的小型音响中传出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两人便和着音乐在不大的舞室里旋转起来,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只重复着最基本的方形步,八百万适时做了几个臂下旋转。

爆豪倚着墙面,无声地看他们起舞。轰今天只穿了简单的衬衫与休闲裤,衬衫袖口恰到好处地挽至手肘下方,而八百万则身着一条朴实无华的白色连衣裙,裙子没有那么宽大的下摆。即便如此,当他们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舞至房间另一头时,爆豪仿佛已经能看见宴会那天这两人成为舞池的中心,剪裁得当的西服与摇晃飞扬的裙裾,两只紧握的手掌被手套覆盖,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他们转。

一曲的时间并不长,轰与八百万更是连一分钟都没跳到。而就在这不足一分钟内,爆豪却渐渐地感到自己如鲠在喉,不适与不悦的心绪像千万只蚂蚁钻进他的血管,在皮肤下密密麻麻地爬行,直冲上他的头颅。

在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心想,不愧是他妈最人气的商业CP,就是不一样。

“在学习步子前,你首先得知道该怎么搂着自己的舞伴。”站在他面前的八百万这么说,现在的他已经比她高了有大概半个头,“抬起双臂,左手握着女士的右手……不,不是这样,该这么握……好的,别太紧,要不她可没法旋转;但也别太放松了。”

八百万教着他手上的动作,而轰站在一边看着。

“你的左手要扶住对方……不,爆豪君,不是腰,再往上点儿。”

爆豪不知道跳个舞连姿势上都这么多规矩,本就不爽的心情变得更加低郁,他隐约有预感,自己的耐心可能撑不到一小时就要耗尽,但还是乖乖把手往上移了些。

“还是不对,爆豪君,还要往上。”

“啊啊?所以到底——”该他妈的把手放在哪儿。这后半句还没吐出便被他咽回了肚里,因为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的轰突然走到他身后来了。爆豪没有转过头,但直感告诉他,阴阳脸此时可能站得离他很近。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却突然抓上了他的左手,把它又往上提了点,然后按在正确的位置上,他的右手也被另一只手抬高了一些。或许是错觉,但有那么一瞬爆豪觉得自己可能感受到了轰在他身后的心跳。

那绝对不是游刃有余的节奏。

那一瞬转眼即逝,轰又走开了。

“这下对了,别乱动。”轰站在八百万身旁,看着他说,“记住这个位置。”

“谢了,轰君。”八百万转过头微微一笑。

终于掌握姿势后才开始了方形步的学习,一共四个步子,拆分开来每个都很简单,爆豪凭其一向惊人的学习能力能够很快照葫芦画瓢,可当他把这四个动作连起来做时,却似乎总有哪里不太对。

八百万似乎为了保持礼貌而不戳穿,但旁观的轰在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了:

“爆豪,你太气势汹汹了。”

他皱了眉,对轰焦冻可没必要客气,便直接转过头去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太气势汹汹了。”轰顶着一张没表情的臭脸,说了等于没说。

“少那么多屁话,我难道做错动作了吗!”

“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

“毕竟是交谊舞……爆豪君这样可能会吓着女伴的。”这时八百万终于开口。

他又啧了舌,对轰他能骂回去,但对着八百万他可不好说什么。于是他只能瞪着镜子,再重复了不知第多少遍那该死的方形步,这一次尽可能地把动作放柔和。

但只要看一眼八百万和轰的表情,他就知道哪怕经过尝试,他的舞步仍然没什么起色。

“没关系的,爆豪。”轰憋了很久,终于又出声道,但爆豪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气势汹汹也不是不好,你会很适合跳斗牛舞……”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八百万叹了口气,意思大概是“也只能这样了”,便走过来充当爆豪的舞伴,开始教他如何在跳方形步的同时转身,这样才能徜徉于整个舞厅。

爆豪不知道切岛那狗屎头究竟是怎么学会华尔兹,又究竟学到了哪个程度,但他此刻明确了一点:他自己是真的不适合跳舞,至少真的不适合跳这种舞。电影里跳华尔兹的男女都在舞池中伴着美妙的音乐深情对视,而他得时刻瞄着自己脚下,才不至于在前进时踩了八百万的脚,或是在后退时步子迈得太大。如果说干任何事都有那么一条正轨的话,那爆豪此时可能架着一辆轮胎打滑的车,就是怎么也他妈开不上那条正轨去。

圆舞曲一刻不停地响着,他绝望地预感到也许今晚睡觉时他会满脑子这个旋律。他费尽心思和力气,才好歹能稍微不那么刻意去关注自己的动作,而让身体一定程度上自己动起来。

又是两曲过后,八百万终于叫了停,露出一个还算欣慰的笑容:“进步很大,爆豪君。以你现在的水平,再多练练,大概就能应付到时候的宴会了。”

爆豪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而这时一边的轰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动作还是很像木头。”

八百万转头去,责备地看了轰一眼:“你可没这么说的资格哦,轰君。”

“……抱歉。”

听见这对话后爆豪愣了下,连轰说他跳得像木头都短暂地抛在了脑后。也许是瞧见他眼底的困惑,八百万笑着解释道:“轰君也特别不擅长跳舞,华尔兹是被我训练了很久才勉强能跳成这样。”

“哈?!”他转头去看向八百万,探戈那有力的节奏又响起在他脑海里,“但那个香水广告是你和这家伙拍的吧。”

话出口后他却突然后悔了,神经跟着紧绷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提那个广告,那只不过是他无意间看见的罢了,他可不希望那半边混蛋因此误会什么。

令人庆幸的是,那两人似乎都没他这么敏感。

“广告?”八百万先问了句,随后才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个探戈吗?”

“那支广告除了最后露脸那点儿,其余都是请的替身。”轰淡然道,“刚好有个身高体型都和我差不多的家伙。”

爆豪感到自己眼角一抽,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还有一刻钟,爆豪君,再来练习几次吧。”八百万又说。

 

晚上九点,他们终于从舞室中走出来。去停车场的路上八百万接了个电话,随后抱歉地告诉轰她接下来得马上赶去事务所,那边似乎有什么急事。轰提议送她过去,却被拒绝了,便坚持把车借给她;八百万推脱两下后同意下来,随即在五分钟内驾车绝尘而去。

爆豪和被留下来的轰在停车场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爆豪问:

“她什么事那么急?”

“不知道,”轰干脆地说,“我不是也没问吗?”

“那你这家伙怎么办?”

轰愣了下,像是没料到爆豪会这么问。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可以乘地铁。”

爆豪简直没法想象这家伙就这么顶着这一头引人注目的红白发大喇喇走进地铁里的样子。他愤愤地咬紧了牙,这才开始琢磨八百万的急事究竟是不是别有深意,但从轰的脸上他仍然什么也读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暗骂一声“操”,又问:“你住哪儿?”

轰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没有回话。

“他妈的,说话!”爆豪不耐烦地嚷道,“老子送你回去!”

车子在回程中又堵在了路上。突然降下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时,爆豪终于忍不住咒骂起这该死的塞车和鬼天气,他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好不容易迎来难得的假期,却从一开始就要应付这些。

轰坐在副驾驶上,舒舒服服靠着椅背,侧过脸静静地看窗外的雨与无数亮起的汽车灯,一言不发。

爆豪斜乜着他的侧脸,听见雨点子打上挡风玻璃的声音,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气氛很不好,非常不好。这样的气氛让他想起高二的黄昏,想起毕业聚会小饭馆外的夜色,他竭力克制自己别去看轰,却又不得不时不时往身旁瞧上一眼。

他那不满又焦躁不安的目光也许惊扰了旁边人的出神,至少这时轰缓缓侧过眼来看向了他,撑在手掌上的下巴稍稍动了动:

“爆豪……”

“闭嘴!”爆豪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大声道,“闭嘴,你一句话也不准说。”

轰闻言眨了眨眼,神色半湮没在阴影里。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轰还是问道。

漫不经心、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正要开启的是什么毫无意义又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像他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于是爆豪禁不住又想起那声自顾自的“喜欢你”,那声自顾自的“没关系”,还有高二那年在房间里独自困惑的他自己,便咬紧了牙关,一时感到有些怒火中烧。

前面的车流开始前进了,他便跟着开车朝前挪动。“——你他妈自己清楚。”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轰又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看来你还挺困扰的。”

而就是这一声轻笑,终于彻底惹火了他。

“什么叫看来我还挺困扰,难道你这混蛋想不到我会因此困扰?!”他咆哮起来,“所以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轰的语气依然冷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个意思,现在也一样。”

“哈!哦我喜欢你但你别在意我就告诉你一声,是不是?——那你他妈的跟老子讲个屁!一次就算了还讲两次,你刚刚是不是又打算说那句该死的话,然后再做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告诉我别在意,觉得自己他妈潇洒到不行?!我喜欢你跟你无关,对不对,你这目中无人的混蛋?老子告诉你,不可能跟老子无关,你他妈快烦死我了,就是这样!”

他连珠炮似地吼出了这些话,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开始根本没想要说这些话。车流又停止了前进,离前方的信号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踩下离合,一巴掌拍上方向盘,按响了喇叭,然后气得大骂一声:“操!”

“爆豪,”这时轰的声音听上去也紧绷了起来,“你冷静点。”

爆豪听了这话后怒极反笑,勾起唇角讥讽道:“是,我是该冷静,反正你这家伙根本不过自说自话,心里只考虑自己。”

话音落后,轰那边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突然没了声音。可怕的死寂在车里堆积起来。

“对不起,”好一会儿后轰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嗓音在极度紧张中被压得过低,甚至有些沙哑颤抖,“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要刻意打扰你的意思。”

爆豪没有吭声,只听着他接着说下去:

“但事实不是那样的,爆豪。我没有在自说自话。既然我说喜欢你,那就绝对不是自说自话,绝对不是无所求,我从来没有对你无所求。确实,我明白你不可能对此给出回应,我也想要尽力做到不打扰,但喜欢一个人却对此缄口不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能一直保持距离,那可能还会好过些。但在当时作为同学,我不能就因此远远地避开你,那对你不公平,也会给他人造成困扰。我希望一切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真心这么希望。但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意味着我得像任何一个普通同学那样接受你的目光,回答你的问话,感到你的触碰,还装作这一切对我来说不是意义重大。听上去或许很轻松,但相信我,那感觉真的不好受。

“也许这么说有些可笑,但揣着对你的喜欢让我感到自己被赋予了一份特殊性,我不想要抛却这样的特殊性——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就是这样?一边想尽办法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一边又费尽心思表现得我不是有意为之。视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神经成了一崩就断的弦,心跳得像是磕了药,因为一个小动作就浑身汗,但这一切都只能我知道。

“它太沉重了,爆豪。一开始也许美好,之后却只变得愈渐沉重,压在胸口上,怎么都喘不过气。它成了慢性病,就连渺小的快乐也被病态地无限放大,放大到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但是面对这种慢性病,我又能怎么办?我难道能因为不想见你就挖出眼睛,因为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就割掉耳朵,因为不愿想你就把大脑像台机器一样关掉?这病不是伤口,不会随着时间自己愈合,我一动不动它也不会好,我病急乱投医,情况只会更糟。那么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办?

“毕业后,一切也都没有好转。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像是痊愈了,我不会想起你,我的生活和世界里都仿佛没有你这个人,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但其他时候,这疾病发作的时候,我会想见你,只想见你,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倒在床上,好像我这一生里只想要这一样东西,那就是见你。多少次我想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得和你见面,现在、立刻、马上,只要见到你我就能得救……但我难道有哪怕一次真的打给过你?

“我会告诉你,是因为被逼上绝路,实在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怎样都没有办法了,才告诉了你,心里侥幸想着‘万一呢’,同时也清楚根本没有什么万一。但如果没有这份侥幸,恐怕就寸步难行……告诉我,在你眼里,一个人难道可以这样活下去?”

轰几乎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紧绷。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爆豪,从没有一次移开过视线,爆豪想他可能是逼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他那颤抖的下颚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说我自说自话,你说这些事情烦透了你,你说你因此困扰,”这个时候轰突然抬高了嗓门,信号灯也许变绿了,车流也许行进了,后面的轿车一个劲地冲他们鸣着喇叭,但爆豪只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轰,除了听他把话说完,其他什么都注意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为此道了歉,但我不想再这么做了,因为,这一切难道和你没有关系?难道我这几年来喜欢着的注视着的让我在这病中煎熬的人不是你?有时候——有时候我甚至想——我甚至想朝你质问,就像现在这样,质问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不但不愿放过我,还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自说自话、故作潇洒?!”

话音落后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紧紧闭上眼睛,他死死皱着眉,抬起手来用力地按上自己的眉骨,激动的情绪让他喘不过气,胸膛一个劲儿地一起一伏。

爆豪还沉浸在震惊中,就像是给人从头到脚浇上了一大盆冰水。其他的车子绕开了他们,有些司机在路过时还冲他的车窗大声咒骂,但他仿若失去听觉,完全不予理会。他察觉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在轻轻颤抖,但他想不通它们为什么会抖,毕竟这些年来面对怎样危险的场合他都没有手抖过。他仍盯着轰,没有也无法移开视线,他无法相信那个一向平静自持又难以捉摸的轰焦冻竟会有一天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激动,将所有的矜持冷静风度都一并抛至身后,卸下仿若坚不可摧的外壳,只露出那一道柔软而又鲜血淋漓的创伤;他无法相信这些,可这一切却又如此鲜活以致生生作痛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双眼因此感到干涩而刺痛了,但他仍没法哪怕眨一下眼皮。

方才在舞室里那哽住他喉咙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但他仍吐不出一字。他静默着,轰也静默着,他们两人被包围车内这狭窄的空间里,窗外是车水马龙,就如漠然流逝的时间一样无情地掠过了他们。

 

爆豪几乎要想不起自己最后是怎么把轰送回去的。他只知道轰在下车前终于又开口了,又一次向他道了歉,并恳请他忘了这一切。

回到家后他倒在床上,盯了天花板足足一分钟。他心绪芜杂,太阳穴一个劲儿地作痛,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仿佛整个视野都跟着一下下颤动;为了不使自己再去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像轰说的那样忘记这一切,也许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逼迫自己去想些别的。窗外开始电闪雷鸣,于是他突然记起某个因雷电而滞留机场的夜晚,在书报店里曾读到的一则无聊新闻闯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即将做新娘的女子枪杀了自己未婚夫的事件,发生在美国哪个偏远的小地方,那地名他从没见过,也记不太清了。后来这女子被警方抓获,便直言不讳自己不爱未婚夫,实在受不了要与这个人结婚,才在婚礼前夜因一时激动将其杀害。记者称这大概是激情犯罪,也指出了另外一个事实:一个弱女子竟能如此轻易地杀害自己未来的丈夫,许是因为对方哪怕被枪指着,也压根没有反抗。总之第二天亲友闯入他家后,这可怜男人的尸体才被发现,干涸的褐色血液流了一地。

爆豪不知自己何以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放在眼下显得不详又不合时宜。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想要咒骂一切,最终却还是疲乏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机械地拖着步子去浴室洗澡,然后上床睡觉。

闭上眼的时候,第二圆舞曲果然在远方响起。悠扬的乐声像是乘着海浪,偕同睡意朝他涌来。

梦里他又回到了晚上学华尔兹的那个舞室,轰焦冻仍然坐在角落里低头玩着手机,而八百万百却不见踪影。舞室外是夏季呼号咆哮的雷雨,大雨似要吞没一切,不断亮起的闪电使舞室的顶灯一明一灭。小音响不见踪影,舞曲却仍奏个不停。爆豪看见自己站在镜子前,面对着轰,轰却一直没抬起头来,红白的发丝无力地垂下来,一动不动。这时候有什么来到他的身后,爆豪抬脸看向镜子,出现在他身后的东西也显现出样子来:一个肥胖而丑陋的小屁孩,穿着尿布,又好像没穿,背后一双翅膀一个劲儿地拍打着,吃力地承载着那身体的重量。他像被人控制了一般抬起手来,那小屁孩便捉住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一把枪,一把左轮手枪,十分古老的款式,在他手中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小屁孩还没放开他的手,而是牵着他,让他把枪举起,对准了眼前的人。他看见自己的手在一个劲儿发颤,他的牙齿也在发颤,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混账天使操纵起他的手指,他不能控制地按下扳机,子弹便直直地射出,就在那么一瞬间,精准地没入轰的左胸。他眼前的人应声倒地,身体撞上光滑的木地板,猩红温热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流了一地,流到了他的脚下。他盯着那血液,轻声对自己说:

……如此一来,果然只能考虑是丘比特射了错箭。

 

赴宴那晚,切岛一见到他便发现他面色不佳、心神不宁,但在被问及发生了什么时,他也只能用几句咒骂给搪塞过去。

爆杀王鲜少着正装露面,因而今晚一身黑西装的他刚踏上通向宴厅的台阶,便给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得当的剪裁同上好的面料勾勒出他结实挺拔的身形,他脸上的神情也不知为何没有平日里那么咄咄逼人,原本尖锐而炽烈的一双猩红的眼里,今晚却莫名流露出了焦躁与疲惫。

和切岛一起进了宴厅后才算好歹摆脱了记者,爆豪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扯自己的领带——过于合身的正装于他而言不像衣物,倒像是拘束带。彼时厅内早已聚满了人,全是有声望又有成就的职业英雄,其中有些他见过真人,而另一些则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千篇一律的问好与打照面进行了起码一刻钟,接踵而至的便是无聊至极的晚餐,好在宴会提供的酒还不错,还有切岛那个傻瓜一直跟着他,否则爆豪真不清楚自己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晚餐前他们已经见过绿谷、丽日和饭田,而在餐桌的另一侧他们看见了上鸣和耳郎,并冲其远远地挥手致意。切岛那白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商业CP组就剩一对了,怎么还没看到。”,爆豪闻言只冷哼一声,说了句“可能是在另一桌”,然后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实际上他从进场后花了多长时间搜寻轰的身影,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他认为自己不该急于找见那个人,因为如论如何,那两人是不可能缺席的,并且一旦舞曲响起,想不在人群里发现他们都难了。

爆豪察觉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不管谁同他讲话,也许不出五秒他的思绪就能飘去毫不相关的地方。这两天里,探戈与华尔兹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切换着,没有一刻消停;白天他想起广告的最后一幕,轰左脸颊那块红色的疤痕异常清晰且暧昧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到了夜里,枪声总是响起,丘比特翅膀扇个不停,血液静默平缓地流动。也许之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很显然,那一晚过后他再也做不到这点了。

在出神的时候,一些问题便朦胧而模糊地挤进他的脑海;有时候他会琢磨,琢磨那块疤痕,那些血,以及当他看见轰与八百万共舞时那如鲠在喉的感受。疲倦的头颅隐隐作痛,左眼上方直到太阳穴仿佛麻木了一片,餐桌上交错的觥筹在他眼前被撤了下去,两张餐桌被侍者拖到边上,中间便形成空出来的舞池。男士们一律身着西服,女士们的裙摆一个比一个蓬松宽敞;奏乐的乐队先入了场,指挥找好自己的位置,摆出准备演奏的姿势。他的身旁人影攒动,他只知道切岛仍然站在他旁边,对其他凑上来的人都视若无睹。

终于音乐声缓缓泄出,爆豪站在舞池边缘,闻似未闻。切岛跟他说了句什么,然后离开了,也许是同哪个认识的人迈进舞池了吧,他没有在意。手风琴声响个不停,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第一次时他不予理会,便又执着地碰了第二次。爆豪心浮气躁地转过头去,他尚未找到轰与八百万的身影,眼下却得应付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该死,天知道这究竟是谁——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女性,有着较小的身材与不错的相貌,也许曾与他打过照面,但他没那个印象。

“爆杀王……呃,先生。”女人有些腼腆地开口说,然后为这莫名其妙的称呼笑了,“您愿意请我跳支舞吗?”

爆豪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就要出声拒绝,却又觉得舌头好像打了结。如果此刻要拒绝,那他当时又干嘛得去学这破舞呢,还引出那晚与轰在车上的谈话?——他张了口——可紧跟着,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带着触感、带着温度,炽热的、烧灼的、使人的皮肤生生作痛的。他不清楚为何能感到这人的视线,但仍猛地转过头去。

顺着那道目光,他果然一眼瞧见了站在舞池中的轰。

那一瞬间、就在他看清轰眼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明白了那些朦胧又模糊的问题;他终于搞懂了那隐匿在暗色的疤痕,搞懂了轰与八百万在他面前的那支华尔兹,搞懂了,为什么一个于他而言只会是普通同学的人的告白,会使他惦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让他在意识深处为此耿耿于怀、心跳不已。

——轰此刻朝他投来的眼神是嫉妒,而他那天朝轰投去的眼神,也同样是嫉妒。

造化弄人难道还能是假?这么久以来他从未清晰感到自己对那人的喜欢,却先一步深刻感到因那人而生的嫉妒——这世间竟还能有如此可悲又可笑的事情发生?

而此刻,就在他眼皮底下,轰牵上八百万的手,与她跳起舞来了。八百万这晚身着丝绒长礼裙,颜色是犹如深夜的蓝,而轰则一身优雅干净的白色西服。他们就像他那天在舞室里看见一样,踏着默契的舞步,在这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徜徉起来,看上去是何其般配、何其光彩照人,光彩照人到使他觉得,眼前的景象与他的记忆中,必有其一为真,其一为假。

而问题在于,他爆豪胜己又究竟希望其中何为真、何为假呢?

他知道自己沉默了太久,停滞了太久;舞曲早已响起,在他面前还有一位女士正等着他的回话,但他无法张开嘴,无法动一动手指,无法移开目光。

下一刻里轰带着八百万转过身,正好朝他这边露出左脸,那块化为象征的红色伤疤重新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为他的视线所捕获。刹那间他睁大眼睛,感到呼吸一滞,紧跟着——

“砰!”

一声枪响,伴随着什么翅膀扇动的声音。

然而舞池中的华尔兹仍然没有停止,人们跳舞的跳舞,交谈的交谈,没有谁因此停下,没有谁听见枪声。

来朝他搭话的女性已经在用担忧的目光瞧着他,但他仍未做声。右手不自觉地抬起了,朝他那滚烫的左胸口上抹了一把;他坚信并且强烈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就存在于那里,那样明显而不容忽视,却偏偏逃过了她的注视。

他垂下头,目光落上自己的手掌。

——在那上面,一滩炽红的鲜血。

 

 

 

END

*最后那里其实就是爆爆也被混账天使击中了,从以后两人可以恩恩爱爱地谈朋友的意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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